小埋

馄炖

贫穷了那么些年后的小镇领导们突然坐不住了,大刀阔斧的改革了起来。房屋上到处写着拆字,奶奶家门前的臭水河也抽干了水,挖土机整日嗡嗡的叫着像是要叫醒小镇沉睡多年的疲软。
奶奶没事就从前院跑去后院看河边的挖土机,嘴里骂骂咧咧。“是不让我好过,后院都拆了,要花多少钱修啊,吵得我几天都睡不着觉,是不让我好过了。 ”
当时我六岁,我是很开心的,河里的水抽完了,从河底就能去对岸,上学突然就短了不少路,听父亲说,像是要在奶奶家门前架桥,以后河水都干净了,不会再臭烘烘的。奶奶去看挖土机的时候,我也跟着她一起去,心里默默希望这个大家伙能快点挖好。
父亲晚上去给奶奶分好第二天吃的药的时候,奶奶就给父亲讲挖土机的进度,讲它是如何让附近的人都不舒服。
父亲一摆手打断她的话。
“过不了多久,政府还会给你建新房子,这事我跟二哥会管的,你别瞎操心。”
之后奶奶再没提过这件事,但还是会经常去后院看。我问她看啥,她淡淡地说:“我就怕都拆了,你爷他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但哪能为了他,不顾儿孙哩,等我下去了,我能找到家啊,我带他回来就行了。”
再后来,奶奶家后院又建了起来,河里的挖土机也终于挖完了,重新灌进去干净的河水,河上有了游船,在原来的河岸边种上一排排杨柳,奶奶家门口突然变成旅游景点。不过我到底没能等到河上的桥架起来就上了初中,从奶奶家回到自己家住了。
双休我偶尔会回去看她,她总是看着我一脸不满,埋怨我母亲不给我吃点好的。
“你在长身体,你妈天天上班能照顾好你么,还不如在我这,我能…….”我不耐烦的打断她。叛逆期的孩子还不如小时候知心,我已经不大愿意听奶奶唠唠叨叨了。
“没有的事,我妈还能对我差么!”
奶奶是个很谨慎的人,年纪越大越谨慎。生怕得罪别人,即便是我也一样。
“你妈当然不能对你差,我就说说,你回去别道给你妈听了。”她看着我,脸憋得通红。
我说好。她如释重负,转身就走去前屋端来一碗馄饨,让我赶紧吃下。我小时候无论是不爱吃饭还是生病的时候吃不下饭,她就带我去南街的秦记下一碗馄饨。再后来,她要我父亲带我过去,总是说买了馄饨在家没人吃。
我边看电视边吃馄饨,电视总是比听她说家长里短要有趣得多。她坐在我旁边陪我看,到底是忍不住不说话。
“你今年上初一,后来要上高中,还有五六年,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你考大学。”她没念过书,大字不认识一个,但对念书却有执念。这话我听了太多遍了,于是就像QQ里设置的自动回复一样回她道,“你别瞎说,你肯定能看到我上大学,你又没啥大病。”
她好像就在等我这句话,拿回我吃完的碗,脸上满是坚定,“是要努力地活,撑到你上大学再闭眼。”一般她说这话,我都能不看小说,努力地学习一晚上,像是报答她为了我努力地活着,又像是我们俩同时在为我考大学而努力。
不过,她到底是没能等到我上大学。她那般的小心翼翼,生病肯定会去医院,还要问医生自己能活多久,就算是感冒也要问医生能活多久。可有些事就是她小心翼翼也避免不了。那一年我考上县里的高中,许久都不会回家,节假日放假,也只会在自己家呆着。冬天的时候突然下了大雪,大雪一直下都没有停过,听人说是百年不遇的雪灾,路上的人走着走着就滑到了。他们站起来,拍拍屁股,咒骂这场暴雪。
我考完期末考试回家,父亲说奶奶摔倒了,她这般年纪摔了就再也站不起来。我心一紧,匆匆赶了过去。
她躺在床上,看到我很开心。
“我这腿摔了,没办法去买馄饨,一会给你钱,你自己去买,成不成?”我点点头。
“我这身体还行,就是没注意,雪太大,雪水被鞋带到家里,地板又太滑了。唉,也是我不注意。不过我这身体还行,撑到你上大学是没问题的。”她淡淡地说,安慰我,也像是安慰她自己。
“你还能活好久,我大学毕业找工作都行。”
“找工作啊,那还有多久?”
“大学就四年而已。肯定能到毕业找工作,你不想看我以后干啥么?”
“唉,还有四年,我要是不摔就好了。”
“没事,摔了躺躺也就没事了。。”
她不说话,看着我笑。我突然觉得我这没读过书的奶奶像个智者,她饱经风霜的人生阅历让她对这次变故尤为淡然。
雪到底是化了,冬天再冷也过去了。我回校后的一天突然接到家里电话,让我双休回家,说奶奶快不行了。家里是没有照顾过卧床的病人的,也是年纪太大的缘故。即便每天擦洗身体,八十多岁的奶奶还是生了褥疮。每次清洗伤口都让人看得揪心。她每天精心休养,努力吃饭睡觉,却越来越虚弱,总是熬不过去了。我之后的几个双休都会回去,在她清醒的时候陪她说说话。
有天晚上我梦到奶奶,梦里她站在很远的地方冲我笑,也不说话,但却越来越远。突然我被人摇醒。
母亲满脸泪痕,“快去和你奶奶告别,她快不行了。”
我匆匆走到奶奶房间,她的身边围满了人,她嘴里喃喃说着什么,父亲靠上去,却什么都听不清。外屋的寿衣放在桌子上,我心里突然害怕极了,不敢走进去看她。母亲出来递给我一个戒指和一对耳环。我一眼便认出是奶奶的。“你奶奶留给你的,你要拿好了。”说完又走进屋里。
过了很久,又好像是没多久,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。眼泪才不自觉的落下来。我知道她走了,到底是没等到我上大学。而刚刚的梦,也许就是她在跟我告别。
我后来告诉我母亲这个梦。
母亲摸着我的头,“她很爱你,不想跟你不告而别。她没等到你上大学,有点愧疚。”
我笑了,我那可爱的奶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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